我盯着那只手,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很讲礼貌:“请让一让,阵平。” 可松田阵平执拗起来十个萩原也拦不住。何况我还算不上半个,于是那天他非要问到底:“你还没答我,你在忙什么?” “我说了,学习,”我怀疑他耳聋,于是又添了一句,“最近成绩退步了点。” “从年级四十到年级三十是退步了点?” “和预期目标相比是退步了。” “什么预期目标?”他不依不饶,“你要进前三十?你要考城南?那地方离这里有两个町。” 该说松田总在不该敏锐的时候正中要害,在猜到我要考城南的一干人等中。有人以为它偏差值高,有人以为它公立学费便宜,只有松田阵平张口即来:城南中学离我们足有两个城区,如果考上大概每天六点钟就得出门,算上社团活动,到家可能九点再往后,国中的日子过得像高三,本校根本没人愿意去,我看你到时候有什么闲心和朋友出去玩…… 说到这里他骤然住口,墨色的瞳孔如电般看来。 我不说话,又或者是因为这答案显而易见,也无需隐瞒,我始终不觉得升上国中后就大概率碰不上面的友情有什么值得再额外花心思维系。既然现在开始切割和毕业后自然而言地冷淡都是殊途同归,那么还不如将精力省下来,提早说再见。 但或许时这个年纪的单纯让许多人对感情依然虔诚,狭窄的过道里我们挨得极近,能清楚看见他颤动的瞳仁,和一闪即逝的恐慌,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他像只有雏鸟情节的幼崽,对第一个伸手对自己释放过善意的人感到眷恋。但事实是从来没有人永远不会分别。 “很快就会习惯的,”抱着那几分怜悯,我轻轻推开他的手臂,往外走,“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踏出图书馆时我想起母亲离开家的那个下午,一样阳光明媚的天,尘埃落定的结局让场景显得平静,争吵多日的父母终于拣回最初的体面,他们礼貌地挥手告别,我被父亲按着肩膀站在门口,目送母亲远去的行李箱在马路上卷起尘烟。 从那一刻起,我讨厌上了被留下的感觉。 所以我拼了命地往前赶,不擅长讲话也要逼着自己开口学,真正踏出那一步后反而发觉没什么为难,大多数人只是需要一个守得住秘密的倾听对象,熟练掌握一些技巧就足够在很多人那里成为普通朋友,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可以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也在告别时能潇洒地挥手离去。 至此所有多余的人际关系都处理完,后半学年我一股脑地扎进了题海堆里,日本学制两极分化,稀烂的有高中还闹不清织田信长姓甚名谁生平功绩,尖端的恨不得小学就上微积分,称得上学无止境,到实在念不下书的时候就给手机里为数不多的通讯人打电话,萩原千速提早我们两年毕业。如今在读国二,不管出于哪种角度,都是值得结交的情报来源。 我于是断断续续地得知一些萩原家的情况,隔壁街区新开了一家大型车厂,知名企业注资,流水化办公,挤兑了萩原家部分生意,光靠几个熟客撑不下去,家里大人在考虑关门改作其他营生。 果然是大事,但萩原千速讲述的口吻平淡,也许是因为生活中没有合适的对象可以倾诉,对朋友抹不开面子,对家里人又要装作乐观,讲给没什么机会碰面的我倒也算一种发泄,我不知道她是否从萩原或者松田那里得知我的真实态度,或许只是单纯觉得那也并不重要。总而言之那段时间我们维持一段似有若无的感情联系,彼此从中各取所需。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我在刷题的同时把和萩原千速的通话当作娱乐项目,那厢的剧情高潮迭起,疑似八点档出品的言情剧场,松田用他一如既往不合时宜的敏锐直觉戳破了萩原研二的回避,二人共同上演放学后争吵,夜晚的街道上你追我逃三公里,气喘吁吁到一字一顿的互相告解,然后才重归于好,重归于好了也不让人省心,依然常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仿佛有什么秘密计划。我在这头听得目瞪口呆,抱着追搞笑漫画的心态跟萩原千速点播:记得告诉我后续。 后续当然是有的。 和萩原千速的最后一通电话打在录取放榜日,我挤在人潮汹涌的考生堆里艰难地从教师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附带城南中学入学手册及校方的欢迎礼,塞成满满两个袋子,各占一只手,只好把手机夹在肩膀处,发出的都是气音,我说千速姐这真不是个好时候,我没空周围人也多,等我到家给你电话。 你会给个屁。说话的人却毫不客气,带着多日不见的熟悉火气:等你就只能等到神秘失踪吧。 松田阵平?我试探着问。 对面气势汹汹:啊?你有意见吗? 也不是有意见,就怎么说呢……话到这里突然被对面打断,是另一道含着笑的嗓音:我找到她了,在这里在这里。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同样的声线,温暖清透:“在这里在这里。” 肩膀被人搭上,我糊里糊涂地顺着力道转个身,就对上两张熟悉的脸,笑容明亮的和满脸不爽的,在拥挤的人潮背景下格外突出,我废了点劲找回自己的声带,发觉自己相当困惑:“你们是来找我的?” “因为小叶良根本不会来找我们嘛。” “不,也没那么严格……就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有需要的话我会找哦?” “呜哇——好冷漠。” “少和她废话,萩。” 七嘴八舌,一如既往的混乱对话,最后由松田强行接过主导权,伸手抢过我的手机,挂断电话,耳边的声音终于只剩一道,他逼近我,恶狠狠地将两张白纸竖在我面前,A4大小,过于眼熟,数分钟前我还仔细看过,顶端一行大字「都立城南中学录取通知书」。 “我考上了。”松田道,一字一顿,字正腔圆。 “是我们考上了。”萩原纠正,然后才看我,“这下就有理由继续在一起了吧?” 有什么理由,说到底这两张纸是认真的吗,难以置信。我瞪着眼前鲜红的校章,城南中学报录比低到十中取一,连我这一年都过得神经紧绷,难以想象两个成绩中游的人怎么在半年内跨越录取分数线。再抬头,仔细打量,眼前的两张脸果不其然挂上黑眼圈,该说什么,助人情结,还是英雄主义,我看起来真的那么像没朋友就活不下去的悲剧女主角吗,数十个问题一股脑地奔腾过脑海,最终却被萩原一句话打散,半长发的少年轻描淡写,眉眼透亮。 “走吧,”他道,“我们回家。” 我不太清楚这能不能归类为一次另类的吵架与和好。但那天的回家路确实走出了情人分手再复合的别扭感。假期漫长,领了录取通知书又无事可做,我们在半路绕行,领到的杂物堆在商场的储物柜,轻装简行去了游戏厅打街机,萩原指着模拟赛车给我介绍,这是油门这是刹车,好了可以上了。我一句骂人的话憋在嘴里还没来得及说,旁边的松田就按了开局。 速度踩上一百八十迈,屏幕上飞驰而过的画面确实有种将重担抛之脑后的快感,能幻视原野的风从耳边刮过,肾上腺素飙升,我从机器上下来时还嫌头重脚轻,出了游戏厅大门挂在马路边好久才缓回来,萩原研二在旁边乐不可支:“没想到小叶良晕车。” “晕的不是车,”我有气无力地摆手,“你们都长的什么耳朵,里面那么多杂音怎么忍下去的。” “忍不下去就吐出来,”再过去一个位置,松田背靠栏杆,仰头看天,一副浑不吝的模样,“总是憋着没好处。” 其实说不上憋着,更多的是觉得提也无趣,无非是父母离异,拿到抚养权的父亲忙于工作,把我丢给年迈的奶奶托管。但老人家与这个年代相差太远,除了一日三餐外基本讲不到一起。于是有点心理阴影,不太适应长期的亲密关系。但一不影响正常生活二不影响未来前途,自己说出来都感觉像无病呻吟的矫情。 “其实我对你们没有意见,对班上的大部分人也是,有些甚至可以说是喜欢,”我挂在栏杆上慢悠悠地为故事结尾,“但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我考上城南之后注定会渐行渐远,现实面前这点好恶很容易就会低头。” 六年的经历压缩在几分钟内讲完,我不是个很好的叙述者,讲到最后也是无处安放的沉默。我们在便利店里买了冷饮,踏上回家的路,夕阳将影子拖得老长,光看地面竟有已经长大的错觉,让人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可以承担些什么。 “才不矫情。”萩原冷不丁地说。 “嗯?” “我不觉得是矫情,”他低着头道,“我不觉得小叶良说的现实论有错,但也不认为为此感到伤心就是矫情,可能最后做出的决定没法改变。但那点悲伤就是你和其他人的全部不同。” 觉醒得更早,也更深处,比所有人都对感情二字更了如指掌的少年在那刻转过头,平静地宣布。 “我不想当赛车手了。”
第6章 雪山 到群马县的第二天,我醒得极早。 室内昏暗,拨开窗帘往远处看,天际还能瞥见将醒未醒的晨星。这情况在配合通告外出取景时也偶有发生,大约到了陌生地方睡不习惯,不过一般两三天后身体就能适应繁忙的日程。我没勉强自己再睡回去,而是翻出墙角充电的手机查看工作邮件。好歹是请了假,手机里的短信比起平日少了大半,剩下零碎几件,一封来自经纪人给我安排个人博客的更新任务,一封来自圈内认识的歌手邀请我为新曲和音,还有几封零碎对我这次休假的打探,我一路将未读邮件拉到底,最后一封独树一帜,只有一张录音棚的照片,署名是冈咲花凛。 冈咲花凛,本名冈崎凛,同组合的另一位歌手,比起半路出家的我来说,是从小一根筋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也因此拥有同年龄段歌手中最嘹亮稳定的高音,粉丝在出道曲目底下评论,「花凛的声音是早起第一缕晨光般的惊艳」,底下高赞的回复,「叶琉则是陪伴你走过无尽长夜的温柔」。 诚然我俩本身的性格都和这评价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侧面证明了我们声音的适配性,我缩在被子里调出对话框:“节目收录辛苦了。” 没两秒得到回复。“旅游你也睡不安稳?” “凛不也早起。” “我是没睡。”对面字里行间透着疲惫,“还没录完,对面的嘉宾NG了一晚上,感觉话都听不明白,他高中怎么毕业的。” “可能是专门给艺人上的高中,那种靠出道作拿毕业证的。” “这样的人能有出道作就是奇迹了。” 一如既往苛刻的评论,对方又留下一句「开始录制了」就结束对话。我在这头笑了笑,冈崎凛自小走的精英路子,文理体艺拿过的奖状累积起来比人还高,难免养成实力至上的习惯,初见时她特意选了个音乐教室,我刚进去就被迫跟着钢琴唱了四个八度,组合成员见面的场合气氛紧绷堪比新人面试,连经纪人都只是闲站在一旁,给手忙脚乱的我递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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